家的故事,浓缩了几代人的生活史,记录了一个人的“来时路”。在对家的记录中,我们也更理解自己。春节临近,小红书发起“我的家庭简史”计划,鼓励更多人加入到家史写作中。我们从投稿中精选几篇家史作品发布,以飨读者。本文作者方励是知名制片人、导演、监制、编剧,2024年执导的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获得第3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片。
登报寻找奶奶的后续
奶奶第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现,是在我5岁时。那年我回西安老家,或许是觉得我已经大了,爷爷跟我讲了父亲的身世——一个家族的公开秘密——我爸爸是个私生子,从小就没了娘。
这让我困惑,因为小时候我是有奶奶的,只是没搞明白爸爸为什么一直叫奶奶“二娘”。直到那次我才知道,她是爷爷明媒正娶的妻子,但不是我爸的亲妈,我的亲奶奶在爸爸4岁时就去世了,在镇江一带投江自杀。
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。上世纪20年代,我爷爷从江南带着奶奶和爸爸回西安认亲。我曾祖父家当时是西安的望族,也是个封建大家庭,奶奶最终没被接纳,还被迫留下了孩子。因为奶奶是唱扬剧的,是个“戏子”。
这是我从家人的只言片语里得到的,关于奶奶的最早线索。
后来我问过爸爸关于奶奶的事,他只知道奶奶叫苏晓卿,自己出生在无锡。关于母亲,他仅存的记忆是4岁时在无锡,妈妈牵着他在街上走,他摔倒掉进了水沟里。
我的记忆中,爸爸一生都在找妈妈,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他先后3次到扬州寻亲。最后一次是在1996年,他在扬州待了两周,走访了当地的苏姓人家,但一直没有收获。
线索就这样断了。直到2017年,我在英国拍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时,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寻找遇难英军后人的广告,非常有效,这让我又看到了希望。
2019年8月19号是我最后一次带队在英国群访,我们邀请了三个老人,分别是遇难英军的儿子、女儿,还有一个孙女。大家吃过午饭一起聊天时,我突然意识到,他们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,还在等待自己的爸爸。这和我爸爸一样,一辈子都在找妈妈。
我知道我爸爸一辈子找不到母亲是怎样一种痛,所以我就希望给他们画个圆。两个月后,14位老人来到里斯本丸沉没的海面上,在距离他们父亲、祖父30米的海面上,说了声迟到77年的再见。
但我父亲的圆还没有画上。那两年,我断断续续跟父亲交流过几次。他又记起一些信息,奶奶是扬州仪征人,当时他的一个舅舅曾经来过西安,叫苏冬生(音),还有我奶奶的父亲是拉二胡的,苏州人。
这些信息依旧过于模糊。2020年1月,我父亲已经98岁了,没时间再等待。我借着在英国登报寻人的经验,又干了一把,在《扬子晚报》《扬州日报》上打了个广告,寻找奶奶坟墓和家族的线索。
广告很快收到回应,很多南京、扬州仪征的热心人都在帮忙,两三天之内就接到了大量线索。但是绝大部分都没什么用,只有一个线索锁定了一个无名氏坟墓,就在扬州仪征的刘集镇。
父亲临终前,我帮他找到了妈妈
我去过三次刘集,这是个扬剧重镇。
很快,媒体朋友在刘集找到一个叫吴开富的老人,他带着记者到了吴家墓地,那里有一个无名氏的坟。
后来我专程拜访了吴开富,他说从小听爷爷讲,那块坟里葬着的是一个无名女尸。上世纪20年代,这个无名女性投江自杀,在镇江暴尸三天,后来用小船拉回到长江对岸,也就是仪征。最后用一个草席包裹起来,葬在他们家族的墓地里。
仪征、扬剧重镇、投江自杀,这些线索全都指向我奶奶。后来我去了吴家墓地,看完他们的坟墓排序,我设想的逻辑就完全成立了。
吴家墓地里有两个苏姓墓,一个是扬剧老人苏德松的,他在2005年去世,另一个是他父亲。无名女性墓夹在中间。从时间序列上推断,苏德松的父亲应该就是我奶奶苏晓卿的哥哥苏广山。
我从吴开富那里听说,吴家的闺女,也就是我奶奶的母亲,当年嫁到了江对岸的苏家。但后来苏家没落,奶奶的父母因为家境窘迫接连去世。
另一个证据是苏德松还在世的女儿苏桂香,她告诉我们,她的爷爷也就是我奶奶的哥哥苏广山,当年成了孤儿流落在江对面,最后被送到了他外公吴家。
这一环跟我奶奶在西安认亲被撵出家门又扣上了。在那个年代,一个20岁出头的女人,被男人的家族撵出家门,与儿子骨肉分离,千里迢迢回到家后,发现亲人都没了。她只身一人该有多绝望,才选择了投江自杀。
但我是个“逻辑控”,必须找到一个确切答案。所以2020年第一次去仪征时,我就用透地雷达探了那块无名墓,确定里面是有骸骨的,当时想要开棺验尸,但吴家人没能接受。
一直到了2021年,我父亲已经是垂危状态,几经协调吴家终于同意开棺。当年4月进行的挖掘,打开后发现骸骨已经都破碎了,只有20颗牙齿还算完整,我们提取出来留做鉴定。
4月中旬,回到成都后,我把现场的照片打印下来,把未来墓碑的样子也画了出来,拿给爸爸看。然后我把字放大,念给爸爸听——慈母苏晓卿之墓,落款是长子黄公望(我父亲)、长孙黄方励(西安老家都这么叫我)。
我告诉爸爸,我替他找到娘了。两个礼拜后,爸爸去世。我们家的保姆阿姨跟我讲,爸爸在去世前三天,已经全身衰竭,但有一天凌晨他醒来后,很清晰地喊了妈妈,说着“妈妈回来了”。
后来牙齿的鉴定结果出来了,没有比对上,我把剩下的牙齿样本送到另一家机构,等待更精准的结果。但从情感上来说,我不管这些现代科技的真和假,爸爸95年没找到娘,至少我帮他圆了梦,让他在临终前觉得,自己找到妈妈了。
父母性情完全不同,但都影响了我
因为抛弃奶奶,我爸爸一辈子都不跟我爷爷来往。1938年,爸爸16岁去重庆念南开中学后,直到90岁前都没回过西安老家。
1948年我爸和他的前妻去美国留学,在香港坐船,结果我爸查出了肺结核,必须留在香港养病,他前妻一个人先去了美国。
2021年我收拾爸爸的遗物,还找到了他最后一本护照,是1949年5月签发的。当时他八九月才要去美国念书,中间3个多月没事干,就跟着他一个高中同学、空军飞行员,坐军机从香港飞到兰州玩。当时解放战争正快速推进,刚到兰州我爸就开始一路跟着同学辗转到了成都。
空军的同学给他搞到去台湾的军机舱位,爷爷也通过关系为他安排好去台湾后的工作,但我爸爸想了一夜,第二天决定不走了,也不去美国了。他把自己的美元和西装全部送给同学,自己要留在大陆。
在迎接解放军进城的秧歌队里,我爸认识了我妈,当年中美断交,无法往来,我爸与前妻通过在英国的英文老师,通信协议登报离婚,后来与我妈恋爱、结婚。
我父亲是个很好客的人,热情外向,喜欢结交朋友。我妈完全不同,她是那种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,世俗与她无关。
我妈妈一家都是读书人,我的曾外公是同盟会成员,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,我外公曾任四川大学的教务主任。
建国前,我妈没钱上大学,读了师范。建国后,1954年春,我刚出生她和我大姨就去读了大学。我爸在西南铁路工程局任工程师,也经常出差。所以我从小就是个没人管的孩子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家都住在铁路大院,我妈长得很漂亮,也很清高,不跟周围人来往。她对那些家长里短从不感兴趣,也不爱听闲话,就活在自己世界里。妈妈今年97岁了,每天还坚持看报纸、看新闻。
她看不上我爸的江湖习气,所以家里来了爸爸的朋友,除非是读书人,我妈都不爱搭理。我爸呢,就说我妈是封建士大夫思想,只讲庙堂高阁,不讲人间烟火。所以两人老拌嘴。
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,相扶到了快百岁,互相融入到对方的生命中。他们的爱情谈不上轰轰烈烈,但能击败时间,这才是伟大的爱情。
我外在的一面完全继承了爸爸,和他一样喜欢交朋友,快意恩仇;我也很喜欢看书,喜欢思考,这一点和妈妈很像。所以了解父母,了解家史,能让人更清晰地认识自己,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。
当然,了解过去是为了认清当下。马上又要春节了,除了在美国读书的两年,什么事我都阻止不了我回家过年。陪爸妈采年货、吃饭聊天,过最普通的家庭生活,这就是最好的聚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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